位于北疆屏障位置的艾比湖的重要，类似于曾经一望无际的罗布泊水之于南疆的重要。只是罗布泊水已干涸，而艾比湖却在希望的曙光中奋争。艾比湖的一段段生态变化史，其实是新疆乃至全国山川、湖泊的命运史。一个人有命运，一条河，一只湖泊也是有命运的。所以人类和自然才需要相互尊重。

刊出的或许只是《艾比湖片断》，但它呈现的是艾比湖作为一个湖的命运——有曾经万顷碧波荡漾、鸥鹭争飞的辉煌历史；也有被盗挖、被劫掠、几近干涸的伤痛过去；更有今日人们觉醒之后，对艾比湖的深深珍爱和精心营造……

在地图上，艾比湖是准噶尔盆地西南缘凹下的一抹浅蓝。

在地理学家看来，位于阿拉山口下风道的艾比湖是整个新疆北部的生态屏障。

在生物学家眼里，拥有600多种动物、596种植物的艾比湖湿地是一个巨大的动植物基因库。

在当地百姓看来，艾比湖似乎越来越小……

艾比湖更像是一部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和生物演化的巨著，它有太丰富的内容。偶尔翻开，我们读到的也只是其中一两个片断。

看不到的艾比湖

艾比湖在哪里？

10月17日上午，我们从位于北疆的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首府博乐市出发，一路向东。离开市区40公里，已和相距咫尺的铁路并肩而行。远处一片苍茫，两道细细的钢轨如同挂在淡蓝色的天幕下方，在铁路和天幕相接处闪出一道耀眼的银边。

那是艾比湖吗？

“那是盐碱滩。过去艾比湖水多的时候，能漫到这边来。现在水少了，湖面越缩越小，咱们在这里根本看不到。”艾比湖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小杨说。

一直向东。路很快变成了沙石遍地、坑坑洼洼的戈壁滩，路边有个沙场，细细的沙子水一样从扬沙机中汩汩流出。“据专家考证，6000多年前，艾比湖有3000平方公里，最深处有90米。现在只有600平方公里左右，最深处不过2.8米。”小杨说。

“就是说我们现在走的戈壁滩曾经烟波浩渺？”我问。

“没错。”小杨点点头。

石头房子管护站守着艾比湖湿地保护区的北大门。门前，“艾比湖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几个金色的大字非常醒目。2000年6月，艾比湖湿地成为自治区级自然保护区，2007年4月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站门前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上面划出了艾比湖湿地保护区的示意图。西北部是缓冲区，南边是实验区，中部为核心区。此刻，我们正站在缓冲区，离艾比湖还远着呢。

管护站旁，一条水泥板子铺成的小路几乎被茂盛的荒草掩埋，路的尽头是金色的芦苇荡，还有一座红色的小亭子。更远是辽阔宁静的湛蓝，仿佛水天一色。真以为，眼前看到的就是艾比湖的碧波。

迫不及待奔到路的尽头，红色的小亭子摇摇欲摧，深密的芦苇荡中藏着一座废弃的木板桥。远处白花花的，如同白浪翻滚。“那不是水，是盐碱滩。这里的水已经干了。”小杨说。我又是一惊。

“2007年，我来这里时，这里曾是艾比湖保护区风景最美的地方。当时许多游客来这里划船，30元一张门票。这才几年，水就干了。”同行的摄影记者连连叹息。

我忽然有一种惊惧：沧海桑田原来近在咫尺。

“艾比湖是新疆最大的咸水湖。1955年，艾比湖还有1200多平方公里。近30年来，以平均每年22.6平方公里的速度急剧缩小，是自然干缩期的290多倍。”时任湿地保护区管理局局长的高翔一说到这些数字，脸就是黑的。

地上白花花的，仿佛刚刚下了一层厚厚的霜，我抓起一把沙土细看，不是霜，全是粉状的盐碱粒。

“这些盐碱颗粒直径只有0.02微米，起尘量是一般沙漠的20多倍，腐蚀性很强。有人计算过，这些盐尘粒可以飘浮5000公里，一直影响中国北方。”高翔说。

“有人说，艾比湖会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我问。

“艾比湖一旦干涸，比罗布泊的危害大多了。罗布泊周边没人。艾比湖周边有精河、乌苏。如果阿拉山口的大风卷起艾比湖的盐尘，长驱直入，会直接影响到天山北坡经济带的可持续发展和新亚欧大陆桥的安全，引发一场‘生态灾难’。”高翔神情凝重。

10月18日，当我们即将到达保护区东部的桑德库木管护站时，经过一座简易小桥，小杨说奎屯河就是从这里流入艾比湖的，但我们只看到浅浅的一汪水。“奎屯河的水曾经占到艾比湖流量的40%以上，现在基本上断流了。历史上，曾经有47条河流和小溪注入艾比湖，上世纪70年代后变成7条河，后来是3条河，现在主要靠两条河，精河和博尔塔拉河。”小杨的话让我们觉得艾比湖越来越遥不可及。

第三天，我们终于进入保护区核心区，只见到了用铁丝网保护起来的艾比湖桦，这种形状“迷你”的桦树，枝叶呈伞状，三角形的金色叶片像一树金色的蝴蝶。这是艾比湖独有的树种，也是濒危物种。每棵树上都挂着牌子，牌子上有编号。过去艾比湖湿地保护区有500多棵，现在只剩下这322棵了。

艾比湖在哪里？我们依然看不到。

从盗挖者到保护者

艾比湖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2670多平方公里，算得上超大型湿地保护区。保护区跨精河县、博乐市和阿拉山口市三地，当地的人便跟保护区有了各种关联。王勇便是其中的传奇人物。

十几年前，他因在艾比湖盗挖大芸而“臭名昭著”，如今却因在艾比湖种植梭梭“美名远扬”。

在精河县，记者见到了50岁的王勇。来新疆30年了，依然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还有着四川人的爽直，他丝毫不回避当初那段“不光彩”的历史。

2002年，听朋友说艾比湖的大芸品质好，价钱好，当时正在开荒种地的王勇动了心。“大芸每年只有4月底到5月初一个月的采挖期，不影响种地。”当时，保护区管理局刚成立不久，人手少，保护区那么大，根本看不过来。“我刚开始带着二三十人进去挖，后来发展到百十人，一个月下来，挣十几万元。”

大芸是一种寄生植物，寄生在梭梭根上。梭梭是耐旱植物，根子扎得很深，最少也要挖七八十公分，有时要挖到1米多，才能挖到大芸。“好不容易挖到一根大芸，都是往死里挖，把梭梭的根挖断了，不管也不回填，就扔在那里，让梭梭完全干死。如果当时回填，70%到80%的梭梭还可以再生。”

“盗挖最严重的2004年、2005年，有上千人在保护区挖，保护区里到处是大坑小坑，随处可见被挖出来干死的梭梭，现在想想那简直是一场浩劫。”王勇痛心地说。

后来，随着保护区打击力度的加大，盗挖者渐渐少了。

2009年，听说艾比湖保护区一年花20多万元雇人回填被盗挖过的梭梭。王勇找到保护区：“我带人去回填，不要保护区一分钱。”王勇不是“学雷锋”，他要的是“坑边上的大芸”。

这一年改变了王勇的人生轨迹。“十多年前，保护区梭梭遍地，大芸很多，现在梭梭大面积减少，很多地方成了光秃秃的荒地。在保护区干活时，春天一周刮4天风，最大的刮到12级。风起的时候，人站不住、眼睛睁不开。过去可没这么大风。”随后，王勇消失了一年，去吉木萨尔、霍城学习大芸种植技术了。一年后，王勇回来，找到保护区管理局，想在艾比湖保护区种大芸。

当时有人反对，但当时的保护区管理局局长高翔答应他可以试试，“我去内蒙古考察过，人家通过种梭梭防风固沙，梭梭长起来了，大芸还能卖钱，很成功。他们是靠国家投入，我们这里，国家没投入一分钱，就是把荒地免费让人家种。他要大芸，艾比湖要梭梭。”

2011年秋天，王勇先在野生梭梭林试种了1000亩大芸。“2012年4月25日，我们挖到第一批自己种植的大芸，马上给高局长打电话，他连夜坐车跑来看。”王勇回忆。“我比王勇还高兴。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是有限度的，破坏得越厉害，恢复能力越弱。将来如果艾比湖湿地全部沙化，怎么治？现在还有救，用生物治理来抢救是最安全的。”

2013年，王勇和保护区签了30年的合同，又找了6位合伙人，成立了“精河县众旺大芸种植专业合社”，他个人的股份占到80%。2014年，他就投入了2000多万元，打井、上滴灌、育苗，今年已种了12000亩梭梭和大芸。

“王勇的‘地盘’西至沙泉子东至沙丘道班，这一片是保护区风沙危害最严重的地区，也是全国十大风口之一，312国道因为风沙，曾经被迫3次改道。这里还有铁路和输油管道。现在种上梭梭了，既可以保证国道的安全、铁路的安全，还可以保证石油大动脉的平安。”高翔说。

沿着312国道，记者看到刚刚长到五六十公分高的梭梭大片地铺展开去，给这片灰色的荒滩染上了一层淡绿色。王勇如同站在一片希望的田野上，充满激情地向记者描述着他的宏大计划：3年之内种到50000亩，让这一片飞沙走石的荒地全都被梭梭覆盖。

他给记者算了笔帐：3年后一亩地产1000公斤大芸，晒干后有100公斤，一公斤现在的市场价38元，一亩地3800元，除去费用，至少有3000元的净收益。1万亩地就是3000万元。”

王勇在艾比湖种大芸成功的消息不胫而走，又引来了两位种植者。“湿地中部破坏最严重，梭梭大面积死亡，把陶文豹放上了。他今年种了4000亩梭梭，计划种到10000亩。阔克巴斯陶那个自然村周围林地破坏很严重，李永喜在那里种了5000亩梭梭。”高翔说。

大面积的人工种植大芸后，盗挖者几近绝迹。

“艾比湖干涸的湖底有1500平方公里盐漠化了，其中有108平万公里干燥的、寸草不生的疏松裸土，处于阿拉山口大风主通道上游，大风每年要从艾比湖‘搬’走含盐沙尘480万吨以上，真希望更多的人来艾比湖种梭梭，把沙尘固定下来。”高翔的眼里透着迫切。

“过去都不敢见保护区的人，自己毕竟是偷窃者，心里虚。现在可以挺起腰板了，我既是艾比湖湿地的保护者，又能光明正大地挣钱。”王勇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鸟岛的故事

11月18日下午，我们来到艾比湖湿地保护区南部的精河口湿地。奇怪的是，这里竟被称为“鸟岛。”

未见鸟儿，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两个池塘，里面吊着几张网，捞出来一看，都是膘肥体壮的螃蟹。原来这里是养蟹的池塘。

再往里走，仿佛走进了“风景区”。碧水长天，落霞熔金，金色的芦苇随风轻轻摇曳。鸟儿不时地在宁静的水面上嬉戏追逐，又飞快地钻进深深的芦苇荡。“那是遗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2007年在这里发现了60多只，今年发现了100多只。”几只天鹅优雅地掠过水面，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疣鼻天鹅，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鸟岛管护站站长徐伟在一旁介绍。

“到了春秋时节，会有百万只鸟在这里停留，栖息在湿润的沼泽中，休养生息。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如同刮风一般，在一公里外都听得到；鸟儿起飞时遮天蔽日，场面太壮观了。”徐伟言语中透着骄傲。

原来，这4万亩养蟹池塘竟是鸟儿的家园。只是螃蟹和鸟儿是怎么相遇的呢？

高翔道出了原委。“早些年，保护区打击力度最大的是盗挖大芸，其次是禁猎、严禁打柴。那时候没有禁牧，我们总觉得草年年会长，今年吃了，明年还会一样长出来。我们是被骂醒的。”

2004年夏天，新疆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海鹰到艾比湖来做科考研究。高翔把他领到了精河口湿地，这里有大片的沼泽，水草丰美，牛羊遍地，鸟儿欢唱，有的鸟儿三三两两落在牛背上小憩。“这么和谐的自然景观，我当时还颇为得意呢。谁知海鹰教授当时脸一沉，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再这样下去，艾比湖的鸟就灭绝了。’高翔以为他言过其实，马上带着人去仔细查看，结果惊呆了：许多鸟蛋被牛羊踩碎了，草丛中的鸟窝被踏翻了……从这时起，我们才意识到放牧的危害。”高翔回忆道。

艾比湖湿地是鸟类从印度洋往西西伯利亚迁飞途中的重要中转站、繁殖地，也是鸟类从中国内陆向中亚和欧洲横向迁飞的中转站。“如果再任其放牧，对鸟儿是灭顶之灾。”高翔说。

他回忆道：被海鹰教授骂过后，忽然在精河口湿地边上看到另一个画面。一个百亩地大小的水塘里，成群的野鸭子在水面上悠游，再细看，旁边的芦苇荡里还栖息着成群的鸟儿。由于水深，牛羊都不敢进。高翔暗想：如果这样的水塘再多几个，不仅把牛羊“赶”跑了，鸟儿也有了安身之处。

2005年秋天，当时的博州水产公司找到保护区管理局，想在这里试一下，看能不能养螃蟹？

高翔又想起那个保护鸟儿的池塘，他知道，自然保护区严禁引进外来生物，养螃蟹会不会造成外来生物侵害？对方告诉他，冬天池塘里的水温很低，来自南方的螃蟹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繁殖。这个顾虑打消了。又有人提出：养蟹肯定要围堰蓄水，但自然保护区严禁挖沙取土。保护区管理局讨论了很久，最后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围堰只能两边取土，围堰区里不允许挖土。里面高低不平，高处正可以形成小岛，成为鸟类栖息地。而且养蟹池里的水是活水，将来还会排入艾比湖，不会造成浪费。

先划出了500亩湿地尝试，结果不仅螃蟹养肥了，随着水中浮游生物的增加，鸟儿的食物多了，鸟儿越来越多。池塘边的芦苇也长得又高又密，经常有成片成片的鸟儿栖息在水边。而且池塘一深，牛羊也只能望“水”兴叹了。

第二年，螃蟹养殖面积扩大到1000亩。但是当地牧民无法放牧了，告状告得很凶。尽管自治州的领导对保护区非常支持，高翔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做法是否可行？毕竟在国内外的保护区没有这样的先例。

2007年春天，中国工程院院士史玉林来博州考察，高翔把他带到了艾比湖湿地自然保护区。来到精河口湿地，特意把他领到养蟹的池塘边，那一天风沙漫天，刮得人几乎站不住。史玉林蹲下来细细一看，那么多鸟儿都挤挤挨挨藏在密实的芦苇荡里，安然无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们这个办法可以继续尝试，现在看不出对生态有什么影响。既使水面增加，可能会增加蒸发量，也是利大于弊。”

院士一席话，让高翔踏实起来。此后又有两家螃蟹养殖户加入。三家中养殖规模最大的是廖永刚。这些年，他先后投入了2000多万元，养殖面积已达到2万亩。

廖永刚绝不仅仅是个只知赚钱的商人，他告诉记者：“我是精河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只要一刮风，就到艾比湖捡野鸭子。你看吧，大风刮过，断了翅膀的、断了腿的、瞎了眼的、还有死了的鸟，到处都是。我有个朋友开了辆皮卡车，捡了1000多只死伤的野鸭子，拉到市场上1块钱一只卖掉，挣了1000多元，买了台彩电。我是2008年开始来养蟹的，第二年就再没有见过死鸟死鸭子。水面大了，风沙减弱了。即使有风，鸟和鸭都躲到芦苇荡里了。”

2007年以前，艾比湖湿地有190多种鸟，现在增加到238种。近几年来，许多国内外专家来精河口湿地考察，都肯定这种做法，认为这是全世界最大的抢救鸟类栖息地工程，对世界鸟类的保护贡献很大。

鸟岛管护站站长徐伟家在82团，过去曾在精河口湿地放牧，后来被保护区“收编”，成了一名坚定的环保者。记者问他：“如果有一天你不干管护员了，还会不会在保护区放牧？”

徐伟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你见到过这里曾经的样子，只要一刮风就风沙漫天，像世界末日；又看到现在这样大片的青纱帐、芦苇荡，水天一色，鸟儿成群，你还忍心去破坏吗？”张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