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一座城市走进心里，是一种感觉，一份默认，一段前世因今世果的缘份。

        十年前，第一次去兰州是为自己找归宿，竟面晤的是黄河。那天借宿在雁滩的省教育学院，晚上，与一个同学各拎一瓶啤酒，沿着黄河边溜了半夜。我们听着黄河的滔声逆流而行，叙着各自的心事，道着年轻气盛的牢骚，不肯轻言退却，不甘安于淡泊，向往金钱、名利、虚荣、发达，是那个年龄不可避免的通病，而命运的纤绳却已经把我们死死拴在一个乡村校园里。那时正是“孔雀东南飞”最盛的时期，白天到人才市场应聘，我看中一个南方的学校，而又去留难决，犹豫不定，就像这逆流而上的行走，说不清最终的目标。夜色斑驳，灯光迷离，我们不知走出多远，前后已不见一星灯火，前方一片黑暗，只有哗哗的水声喘息似的伴我们左右。

        静夜里，傍着黄河，就像搀着一位宽厚睿智的老人。我突然觉得，再这样走下去，我们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归的路。还是激流勇退吧，我说。回眸处，万家灯火通明，而其中有一盏灯，在召唤我们回去。迈出的脚步和心思重又回归原处，尽管有硌脚的鹅卵石，但我们走得踏实，知道自己的脚步迈向何方。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与同学在小地方做着自己的事，未曾发达，也未曾沉沦，多少荣华如云烟过眼，多少好景似春花零落，不眼羡，不乞求，只记得黄河边黑夜里那串脚步，记得走到一片黑暗时，回头看到灯火通明的情景，冥冥中，似乎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十年中，有挫折，有失落，有不平，但没后悔过，我和朋友回归到平淡的生活，过得安然，活得自得，生命中时时能找到一种圆润的感觉，这便是踏实的生活。

       几年后，第一次带女儿上兰州，竟也是与黄河有解不开的缘。我那八岁的融儿一路上就念叨，到兰州一定要看黄河母亲雕像。这是她从小学课本上最初认识的兰州，是一个孩子童年记忆中最美的兰州名片。那年，四十里黄河风情线刚刚建成，虽然是烈日炎炎的酷暑，但走在黄河边的林荫道上，沐着凉爽的河风，一点不觉得燠热。女儿蝴蝶一样翩翩穿梭，一会儿爬在栏杆上看眼黄河，一会儿钻进人群里瞅瞅新奇，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爸爸，黄河真是黄色的啊。”一会儿又自以为是地说：“我知道我们为啥是黄皮肤了，黄河水染得。”引得路人频频顾盼。我们先看到了黄河古水车。两架庞然、高大的古老水车赫然入目，女儿天真地问：“这个老爷爷似的家伙是做什么的呀？”我指着水车耐心对她解说，这是五百年前的兰州人把黄河水提到高处灌溉农田的工具。河水流来时，水流就推动车轮转起来，刮板刮水，水斗装水，一个个水斗装满了河水就被提升上去，水斗将水注入渡槽，然后就流到农田里了，古人聪明吧？她惊叹道：“太神奇了。”我也在心里暗暗钦佩首创了这个提灌工作的兰州进士段续。这个发明，改写了黄河农业文明的历史，其意义同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一样值得推重。

        到了黄河母亲雕像边，女儿一见如故，连呼带叫扑了过去，绕着雕像看了又看，从哪个角度看，黄河母亲都充满了慈爱、祥和和博大的美妙。女儿问了一个童贞的问题：“爸爸，你说是黄河像母亲还是母亲像黄河？”我想了想，说，“黄河就像母亲，母亲就像黄河。”女儿不解地嘻笑着。女儿啊，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懂得。哺育了华夏文明的黄河，它是一个民族的根所在，脉所系，这种文化因子，已经渗进我们每个华夏儿女的血脉中，成为代代相延的一根脐带。同样，每一个善良的母亲都具备大河一样宽厚、仁爱的品质，内蕴着摧枯拉朽、汹涌澎湃的不竭力量。黄河边，我给她拍了一整卷照片，回家后竟成了她在同学中炫耀的一大资本。用她的话说，没见过“黄河母亲”就等于没到过兰州。

        黄河，自小在无数诗词中咏诵过的黄河，哺育了一个民族童年和魂魄的黄河，赋予我们一代又一代想象和创新的黄河，激励一个时代热血飞扬前赴后继的黄河，你的雄壮，你的刚毅，你的激情，你的深厚，常常让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文人怀想和悬念。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在兰州黄河边小住几日，用心感受一下日日夜夜流经这个城市的黄河。

        终于逮住一个机会---去年省上一个培训班正好在中山桥头的中山宾馆下榻。我有幸枕着黄河入眠。

        刚报道那天下午没事，联系到久别的兰州文友云鹏，他问到哪儿去坐坐，我说，哪也不去，就到黄河边来。他说，好，面对着黄河说话都有气势了。我们相视哈哈大笑。两人随意地沿黄河边溜达，看了见证着明朝征西大将军宋国公冯胜经略兰州功绩的将军柱，想象着六百多年前在两百米宽的河道上建造浮桥的壮举，不胜感叹。正是丰水季节，兰州段的黄河虽说水流平缓，但也气势非凡，一波一波，汹涌推进，每一个浪头都隆起一个强劲的波谷，像拳击运动员发达的腱子肌。我们靠在一个河面开阔的栏杆边，点了支烟。云鹏说，我郁闷的时候，最想来的就是这儿。我点点头，想像着一个人爬在栏杆上，看万古黄河演绎起伏迭宕的岁月，听滔滔流水诉说奋进不息的壮歌，纵是多少烦恼尽付流水，多少蹉叹化作碧波。浑浊、凝重的黄河水，消解了多少浊泥浪沙啊！现代人在城市生活的压抑和落寞，是得有个诉说的地方啊。黄河真算上是个排解心事的地方。我嘻笑说，如果住在黄河边，每天对着黄河喊两嗓子，天天都有好心情了。一会儿天色晦暝，乱云飞渡，河流湍急，一整块的河面像被施了什么魔法，整体前移，后浪推着前浪，不容退却地一律向前，黄河的精灵魂魄都蕴藏在了其中。我们看着滚滚黄河，彼此不多说话，但都被黄河的滔声说到心里去了。

        晚饭后，和同住一室的老李依然沿着黄河走。黄河四十里风情线，在迷离的夜色下显得妩媚多姿，五颜六色的灯光投射到河面上，一串串七彩的水纹波动着，摇曳着，像用电脑制作的Flash时尚动画，近处流光溢彩，远处扑朔迷离，整个像童话世界。一条河让一座城市如此妩媚，这是色彩纷繁的白天看不到的。

       夜宿黄河边，真正体会到了“江河流日夜”的意味。平息了市声喧嚣，河流声听得更加真切，波浪哗啦哗啦冲刷着河岸，像哼着摇篮曲，把一个城市带进梦乡。喜欢幻想的我，把一些零落的片断蒙太奇一样接成了一幅幅立体的画面：从青藏高原一跃而下，黄色的野马般奔涌而来的黄河，穿峡越谷，起伏迭宕，咆哮山岳，狂歌荒漠，强悍磅礴地闯过无数障碍，却柔情万种地放置于这片生命的谷地，滋育一方水土，一方灵秀。黑格尔说：“生命与河流同源。”这棵庞大无比的巨树，它发达的根系已经穿透八极波及万里，每一个毛细血管上都结着五千年的盛果。

        有朋友用生辰八字为我算命，说我五行缺水。我不信命，但极爱水。黄河，让我一次次饱满淋漓地聆听到了水的心声，感受到了水的内蕴。兰州，黄河边，我的脚印会一次次留在那儿，还有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