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至29日，宜昌三峡坝区举行“三峡工程与长江水资源开发利用与保护国际研讨会”。 

　　这次由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长江水利委员会、国际水电协会、大自然保护协会、世界自然基金会共同主办的研讨会，规格空前，吸引了中国、美国、俄罗斯、法国等18个国家的130多名政府官员、专家学者参会。

　　研讨会的核心议题是：长江保护与发展正进入由开发优先，向开发与保护并重转变的重大变革时期。 

　　四万座水库拦截长江水 

　　水电站太密集了，几乎让长江喘不过气来 

　　翁立达，水利部长江委科技经济协会秘书长，多年致力于长江生态环境保护的著名专家。一向发言积极的他，却在整个研讨会上保持沉默，表情阴郁。 

　　其实，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只是被一种莫名的悲情牵制着。这次研讨会召开前一天，翁立达刚结束了一项考察活动。过去一周里，他考察了长江上游支流的岷江、大渡河、雅砻江的水电开发情况。这些支流水电开发的无序、混乱，让翁立达震惊：“太疯狂了，大坝一座接一座。”在他看来，曾经自由奔腾、生机勃勃的长江，因为这些大坝的阻隔，正在逐渐丧失活力。 

　　在他下榻的宾馆，翁立达向本报记者说，几天来，他脑子里总浮现一个场景：在岷江主要干流———四川阿坝境内的杂谷脑河，山谷幽静，河水清澈，两岸层林尽染。但让人冷不猝防的是，这美景中突兀地闯进了一座在建大坝，将整条河流拦腰截断，大型机械隆隆作响，现场飞沙走石，地面泥浆横流…… 

　　这座在建大坝就是狮子坪电站，是杂谷脑河12级梯级开发中的主要一级。就是这个电站的修建，让当地家庭旅馆主人王瑞英忧郁不已，不得不重新考虑全家的生计。 

　　因为电站已开始淹没全国最大的枫林景观区———米亚罗，这里有面积超过北京香山180倍的枫林。深秋时节，枫叶一层层红过山头，掠过色调明快的藏式建筑，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杂谷脑河，被游客誉为观赏自然景观和西南人文风貌的天堂。而现在，最美好的枫林已经消失。大型的现代化推土机把树木一片片从河两岸剥离，在淹没线以下，只剩光秃秃的泥土被铸成了水泥坝。这将直接影响王瑞英的生意。 

　　在藏语里，“米亚罗”意思是好耍的坝子。1998年9月，这块坝子被列为国家级人与自然保护区。但不久的将来，它将变成一座蓄水总量达1.3亿吨的水库。“这多么让人心痛！”翁立达叹息不已。 

　　事实上，以狮子坪水电站为龙头，杂谷脑河梯级开发的电站还包括红叶二级、理县、危关、甘堡、薛城及古城电站，“一级紧接着另一级，首尾相连”。 

　　这只是岷江水电开发的一个缩影。 

　　参加论坛的横断山研究会首席科学家杨勇，向外界提供了一份数据，1991年至2000年，岷江干流规划了18级水电梯级开发，大小支流梯级开发数量达到100级以上。 

　　同样的情形，也正在大渡河、金沙江上演。目前，大渡河干流上的水电站共24级；在支流上，设计的水电站计有：瓦斯沟1库7级、梭磨河8级、小金川17级、田湾河2库4级、南桠河7级、官料河7级。金沙江下游有12级水电站，中游有虎跳峡8级电站。 

　　翁立达说，进入本世纪以来，史无前例的长江上游江河梯级开发，已造成岷江、雅砻江、金沙江、嘉陵江、乌江、澜沧江、红水河、大渡河等激流，变成了一串串高坝平湖，“一些支流甚至被水电站截成干枯的河流”。 

　　视野扩大到整个长江流域，统计数据显示，目前，长江流域已建成水库4.57万座，加上在建的大中型水库，总库容将超过2113亿立方米；已建和在建的水电站在2001年底达2441座。“水电站太密集了，几乎让长江喘不过气来。”翁立达说。对此，水利部前部长汪恕诚曾感慨，国内水电梯级开发“下手太狠了，每一米都不放过！” 

　　水电站开发备受置疑 

　　一旦水生物种丧失了原有的自然水流条件，这个物种将很快退化或消亡 

　　那么，如何评价水库、大坝对自然生态造成的影响？参加“三峡工程与长江水资源开发利用与保护国际研讨会”的专家们给予了充分阐述。 

　　过多的大坝破坏了水系的连通性，导致河流纳污能力大幅下降。中科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所长杨桂山说：“部分大坝在整个枯水期基本关闭，排入河道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在坝前集聚，汛期首次开闸泄洪时，高浓度污水集中下泄，极易造成突发污染事故。” 

　　杨桂山是《长江保护与发展报告2007英文版》主编。在28日晚的研讨会间隙，该书由中科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长江论坛秘书处、世界自然基金会联合举行首发仪式。 

　　这份报告中，杨桂山提到：“受影响最直接的，是长江鱼类。”他认为，水库和大坝会导致河流生境消失，鱼类原有的栖息地和产卵地丧失，洄游受阻，流水性鱼类特别是众多的长江上游的特有鱼类，将面临灭绝危险。 

　　科学研究证明，河流的天然流态，包括水量大小、水位高低的变化等，能向鱼类发出生命的信号：该产卵了，要避难了，可以洄游了。“但水库的存在，使得原本呈脉冲状态的水文变得平缓均匀，打乱了维持生态循环的水流过程。”杨桂山说。 

　　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副所长陈大庆称，对长江的“四大家鱼”（青鱼、草鱼、鲢鱼和鳙鱼）的调查发现，每年5－8月，当长江水温升高到18℃以上，如恰逢发生洪水，四大家鱼便会集中在重庆至江西彭泽的38处产卵场进行繁殖。但大量水电设施的建设，已使大坝下游的家鱼产卵期推迟了20天。 

　　为此，生物学家一再提醒：一旦水生物种丧失了原有的自然水流条件，这个物种将很快退化或消亡。 

　　成都山地所研究员陈国阶更是忧心忡忡：“如果长江上游水电站梯级开发按照规划图纸全部完成，包括虎嘉鱼、娃娃鱼、水獭、水口裂腹鱼，长江上游100多种鱼，将全部灭绝。”　

　　“大坝的修筑，绝不仅仅是毁灭几种鱼，”大自然保护协会中国部首席代表张爽认为，大坝还会对山区环境产生立体的负面影响，比如可能会引起山体滑坡和水土流失。 

　　作为一位民间的科考探险家，杨勇多次到长江上游支流科考。他曾通过中国治理荒漠化基金会向高层书面报告了长江上游水电开发的隐患。他说，水电梯级开发，将成为“中国继上世纪50至90年代森林采伐过后，又一次对自然生态系统的围剿和破坏”。 

　　可能引起的一个潜在危机是，将来众多电站很可能面临水资源紧缺或无水的境地。如果按照原有规划长江上游的水电站全部建成，三峡水库蓄水将面临难题。届时，长江干支流上，各个电力公司的水库要发电，就必须有水，到时肯定要抢水。 

　　停止争论 着手保护 

　　人类干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得有失，建坝亦如此。首先弄清其利弊得失，然后在规划、设计、施工、运行中特别重视保护自然和生态环境 

　　建大坝还是保生态？———这无疑是长江水电开发面临的两难选择。 

　　“与任何大型工程一样，水电开发可能影响生态环境。”国际水电协会主席瑞法特·阿卜杜勒·马力克博士在论坛上表示，但从另一方面看，水电是最干净、可持续性最强、最可靠的可再生能源，且能为周边居民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 

　　“权衡利弊，从整体上看，水电开发仍将成为未来能源开发的热点。”在马力克看来，水电开发的不足是发展中国家尤其是非洲经济落后的重要原因之一。目前，主要西方发达国家的水电开发程度已超过80%，广大发展中国家不及20%，还有很大的开发空间，“世界水电开发高峰期还未过去”。 

　　“我们并不主张建坝；但不可否认，水电将是未来世界能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大自然保护协会中国部首席代表张爽坦承这样一个现实：虽然大坝会对自然系统构成威胁，但为满足人类的需求，大坝的数量还将继续增加。 

　　世界自然保护基金会大坝部主任荣格·哈德曼博士也认为，陷入大坝是否该建的争论中，并无多大意义，关键是今后建设时应严格论证，在生态环境保护上作出更多努力，最大限度地缓解大坝所带来的威胁。 

　　三峡工程是一个好的例子。”哈德曼告诉本报记者，三峡工程上马之时，为了保证鱼类产卵的需要，施工方做了大量调研，每年4月底、5月初，都要人造洪峰，同时保证水温在18℃之上。 

　　在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大坝委员会主席陆佑楣看来，水电站对生态环境的影响，确实需要仔细分析，但也不要把它过分夸大。这位著名的水利水电工程专家说，修水库要淹一部分土地，一部分居民要搬迁，鱼类的生存环境也会发生变化，这些都是生态环境的变化。但盖房子，修铁路也会改变生态，“人类干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得有失。” 

　　在研讨会上，陆佑楣专门向美国垦务局局长罗伯特·约翰逊发问：美国是否在逐渐拆坝？“首先声明我喜欢大坝，我一个也不想拆。”约翰逊笑言，美国拆除的只是年代已久、丧失功能的坝体，而有巨大价值的大坝一座也没有被拆除。 

　　约翰逊坦言，和长江开发遭遇一样，美国也面临怎样平衡发电需求与环保需要的挑战。他介绍说，为迎接挑战，美国垦务局采用了多方位策略，具体措施包括调整水坝的运行、改进技术以及修改结构等。他们甚至让一些移民不再种植庄稼，转而种植树木，为鱼类和野生动植物重新创造栖息环境。　

　　“总之，我们建坝，首先弄清其利弊得失，然后在规划、设计、施工、运行中特别重视保护自然和生态环境。”约翰逊说。 

　　建立“健康长江”评价体系 

　　针对长江上游水电开发的混乱，国家有关部门正在对长江流域综合规划进行修订，修编首次从生态和环境角度来进行 

　　“国际上公认的水资源开发比例是40%，超过40%就会给江河带来严重的生态灾难。”前水利部部长汪恕诚透露，目前，黄河水资源利用已超过60%，海河超过98%，生态状态非常糟糕。尽管长江水资源丰富，是黄河的15倍多，但开发程度是必须面对的问题。在翁立达看来，目前长江开发不到30%，还是有开发的余地，“水电开发还是有必要的，关键是怎么适度、有序、科学合理地去做。” 

　　对于目前长江上游水电开发的无序状态，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副主任钮新强认为，这肇始于“开发优先”的传统治江理念。在这种理念“纵容”下，电力公司将发电作为江河开发的首要目标，就再正常不过。 

　　“我们应改变过去的治江理念，变开发优先为开发与保护并重，坚持在保护中促进开发，在开发中落实保护。”钮新强表示，下一步治江的目标是实现资源的合理开发和高效利用，建立长江生态与环境保护体系。　

　　“长江保护与发展，正在进入由开发优先向开发与保护并重转变的重大变革时期。”这也是出席研讨会的众多专家作出的一致判断。 

　　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蔡其华在这次研讨会上，首次将新时期的治江思路总结为“维护健康长江，促进人水和谐”。她说，在治江实践中，我国将更加注重给“洪水出路”，注重水资源开发利用与配置中的生态问题，并开始重视发挥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 

　　据悉，长江水利委员会已制订了“健康长江”评价指标体系，并对长江健康状况进行初步分析与评价，提出了维护“健康长江”的主要对策以及保障措施。蔡其华说，目前长江源头生态脆弱区、水电开发集中区、重要水源区、中下游洪泛区以及两湖河口地区，已被列入维护“健康长江”的五大关键区域。　

　　就在研讨会召开前夕，长江委还与丹麦环境部签署《水管理与水环境改善合作协议》，拟引进丹麦在流域治理上的成功经验，借鉴它在公众参与区域生态恢复方面的成功做法。 

　　对我国新的治江理念，世界自然基金会淡水项目主任马超德表示赞赏：“中国政府以更加开放、坦诚的心态面对长江治理中存在的问题，并加强与各个国家以及国际组织的合作，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一般公众并不熟知的是，现行的长江流域综合规划是20世纪50年代制定、90年代实施的，主要考虑了长江流域的防洪、水电和航运，对生态和环境考虑很少。令人欣喜的是，针对长江上游水电开发的混乱，国家有关部门正在对长江流域综合规划进行修订，将在明年底完成。修编首次从生态和环境角度来进行。 

　　“今后，长江水电开发将依据功能区划进行，部分生态敏感区将禁止进行开发。”翁立达向记者透露，功能区分为四个———生态环境脆弱，无法承受开发带来影响的将被划为“禁止开发区”；可承受并能逐步适应开发带来影响的则被划为“限制开发区”；开发条件好，且生态影响不大的将成为“重点开发区”；开发影响存在争议的划为“规划保留区”。 

　　这意味着中国将对长江实施流域管理规划。真正的流域管理规划，包括防洪、供水、灌溉、发电、航运、生态等多样性功能。世界自然基金会（瑞士）北京代表处项目实施总监朱春全介绍说，流域管理是一个多样性的生态系统，目的就是要把人类活动与生态系统进行综合管理。 

　　“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与自然和谐相处，熊猫游戏于山林之间，稚童与豚鱼嬉戏于清水之中，雉舞杜鹃，鹤鸣朝霞……”———这是朱春全对长江的诗意愿景。